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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追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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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边走,一边不住地回头,陈晓瑜就在不远处望着我。她生着一张小巧的鹅蛋脸,窄肩膀,细瘦的身体外套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白色衬衫,站在风中很是弱不禁风的样子。她注意到我的目光,冲我微微一笑。那一瞬间,我心里五味杂陈,破天荒的想要流泪。也许是她如今的幸福映照出了我的孤独。

于是我转过头来,不让她看到我的表情。这种举动本是陈晓瑜常做的,如今我却也学会了。她就站在那里,站在那座红砖砌成的,有着斑驳外墙的厂家属楼前,两只手交叠放在腿前,一副满足又安闲的模样,同我们初识时别无二致。

大概一年以前,我拖着一条残腿,独自一人回到我的老家,这个叫清山的地方。一个明媚的午后,我坐在楼底下晒太阳,这时候,自天上飘下来一些白色的东西,纷纷扬扬,像雪片。我用手一接,定睛一看,那净是一些碎纸片,正面反面,都写满了字。白花花的东西落了我一头,真晦气!我在心中骂道,瞪着眼向上一看,高高的六楼上,一个年轻女孩的轮廓从阳台上探出来,对我摆了摆手。几分钟以后,她就出现在了我的身旁。“对不起呵。”这是陈晓瑜对我说的第一句话。责备的厉词硬生生被我咽回肚中。“没事,没事的。”我好言答着,忘了自己的腿伤,想站起来,却不想用力过猛,摔得趴在地上,顿时窘迫得不行。

后来熟了以后,陈晓瑜就老拿这件事嘲笑我,说刚一见面就给她行此大礼,如何受得起。某次我索性硬着头皮说,弟弟给姐姐行礼,有什么不对?你年纪比我大,我要认你当干姐姐。陈晓瑜先是点了点头,后来又摇了摇头。她神情忧郁地看着窗外说,还是不要了吧,反正不久以后,你也要离开这里。认不认的,没什么意思。你怎么知道?我反问她。

她笑说,年轻的灵魂,还是应该到外面去经历风雨,才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。

陈晓瑜说这话的感觉酷似诗朗诵,但是毫不做作,像是在念她心里的诗。她心里的诗篇一定很长,长到从窗口溢了出来,飘到了我头上。

你也年轻,怎么不出去看看?我问。她只说自己走不了了。

这话勾起了我的兴趣,可是再问她就什么也不说了。我怕继续追问下去她以后就不来看我了,只得把这好奇心咽回肚子里去。好在最终,我还是听到了她的故事。不久前的一天,我在楼道里给盆子里的番茄苗浇水,正好遇见陈晓瑜满面笑容从楼上走下来。她一开始并没看见我,只是自顾自咧开嘴,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。我从未见她这么高兴过。于是午觉过后,我就一瘸一拐地拎着一包点心去敲她家的门。

她的脸不出意外地在防盗门的纱网之后出现,一见是我,她迟疑了一下,开了门。客厅不大,但装潢的古香古色,收拾的干净整洁。原木色的墙裙环绕一周,家具清一色都是圆润的巧克力棕色,木质的。窗口边放着盆文竹,那盆子好像是白地青花瓷的,十分好看。我以前从没来过她家,听说这以前是她奶奶家,后来家人都搬走了,也不知她为何独自回到这空寂的老房子里。我正上下打量,陈晓瑜从厨房出来,手里端着两个白瓷茶碗。“这是我从京川带来的,你尝尝。”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,兼以说明来意。

她“哦”了一声,及其文雅地抿了口茶,看上去心情不像早上那么好了,我心里有些忐忑。

我早知道你要来的。她笑了笑,我这才放下心来。

她指了指在一旁静置的茶碗,说你看,有一片茶叶漂了上来,就是说今天会有位客人。

我看一眼说,明明是两片,陈晓瑜瞬间沉默了。

后来喝茶的时候,我又问起那天她说走不了了是什么意思。她顾左右而言他,但架不住我再三追问。她终于说,也许这就是加在我身上的诅咒吧。然后就给我讲了她出生那天的故事。在陈晓瑜出世那个正午,她爸陈志回家给她妈拿饭,路过菜场的时候被一个从没见过的算命先生叫住,说他家马上要有喜事降临。陈志一听大喜过望,就停了下来,哪知那先生胡子一捋,又说这喜带着忧,若不采取对策,这忧恐会转为劫数。气得她爸把那先生臭骂一顿,差点没把人家的摊子踢翻。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,陈志上楼的时候一脚没踩稳从楼梯上摔了下来,当场就昏迷不醒。而那边在厂医院里,陈晓瑜一声响亮的啼哭宣告着她的降临。她爸跟她同一天进的医院,又是同一天出的院。

“真玄啊。”我喃喃地说,她只低着下巴,看不出脸上的表情。

我又想起来一件事,问她道,“你那天在楼上往下撒的是什么东西?”

“那是我的日记。”她说。

陈晓瑜有着半面墙那样多的日记,那是我在参观她书房的时候看见的。像她那般文静的一个人,竟会有如此多的想法和历史,这是我不可想象的。陈晓瑜总爱说,过去的事只代表过去,每次翻起日记来都觉得以前的她既狭隘又愚蠢,还不如撕了算了。变成白花花的雪片,还能飘一会儿,看个景。我心想你那是污染环境,面上却报以理解的微笑。从京川过来的火车上我拾到了一本二流杂志,上面有一篇文章讲所谓‘两性心理’的说女性最需要的是倾听者,我把这招用在陈晓瑜身上,居然还挺受用。

总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,她断断续续给我讲了日记里的内容。她讲得时候很坦然,并不把这些事当作秘密。之前的缄口,恐怕也只是因为懒罢了。我不知道我写的这本东西以后会不会有人看到。事实上,这并不是我的目的。我上学的时候语文成绩平平,更是从没讲过故事。仓皇成文只因为心中堵得慌,继而便有种莫名其妙的使命感,觉得这样的事不应该被风吹散,理应为人所知,即使不是什么真知灼见,为生活增添些思考也是好的。

那么,就此开始我的第一段正文:如果人的一天,除了吃饭睡觉,都能用来思考多好。说是思考,对陈晓瑜来说,其实就是做白日梦。此时她俯视着面前操场上密密麻麻的人头,想起了七年前的自己。

就在这同个时间,同一地点,她穿着一件花格呢连衣裙,格格不入地站在蓝白相间的校服大军中间。刘挽青是第一个跟她说话的。她微笑着说,你的裙子真好看,你叫什么名字?

后来其他同学问了她其他问题,譬如:你真的是从清山来的?清山的冬天真的会下好多雪吗?

雪,雪有什么稀奇?那时的陈晓瑜在心中嗤笑。可如今七年过去了,她也变得像身边人一样,为冬日澜州偶尔飘起来的一点不痛不痒的小雪而兴奋不已。真是太久没回家啦。“请学生会主席,初二(一)班班长陈晓瑜同学讲话。”教导主任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。她清了清嗓子,拿起稿件。要是世界颠倒过来会怎么样?晓瑜边读边想,用余光扫视着台上正襟危坐的老师们。要是她此时突然学猪叫就精彩了,没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周一集会。上次校长讲话的时候打了个饱嗝,台下都笑疯了,只有台上的她还得扮一副严肃脸。现在想想,学生时代的笑点最低。尤其高二左右,颇有些‘苦中作乐’的意味。倒是进入社会以后,刻意去寻找的段子还常常只落得一阵尬笑。跑题了。那个周一,晓瑜精神有些恍惚,撑着下巴看窗外的鸟追逐打闹。吕老师走进来,一见教室里人不齐脸色就沉了下来。

“怎么回事,班会课难道就不是课吗?班长,你去把人给我找回来。”

平时班会都默认为自习,吕老师也不来,时间久了就有人偷偷跑出去打球。看来今天是有重要的事要讲。

听见吕老师的召唤,陈晓瑜赶紧跑下楼去,直奔学校篮球场。外面正在下雨,而室内篮球馆内却灯火通明,那里正进行着一场紧张的比赛。一个胖胖的男学生扶着眼镜,胸前挂一枚哨子,跟着球员们上下奔跑,目不转睛观察着他们的举动。持球的男生黑黑瘦瘦,他神情严肃,身体左右躲闪,成功避开了一个个对手的阻碍。只见他一跃而起将球高高抛出,可惜它在框边转了一圈落了下去,几双手同时伸出。这时篮筐底下闪出一个人影,他敏捷地抢在其他人面前跳起,拿球,轻轻一推,球入筐。观众席中传来一阵尖细的惊叫。“江陆,可以啊,动作越来越快了,是不是自己偷偷训练来着?”有人对进球的少年喊话。那少年面容清秀,白净似书生,可眉宇间又透着股逼人的英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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