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5章 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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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嗖——”

竹沥感到,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朝他飞了过来,只是他刚刚走了神,反应过来时已经为时过晚。

那东西速度惊人,力道奇大,已经狠狠撞上了他的后背。

顿时他感觉脾胃一震,牵动着喉咙一呕,刚刚下肚的毒酒竟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。

撞在他后背的东西碎裂在他脚边,原是一只脏黑的碗。

他转回头,便看见周云锦脸色铁青走进了牢房的门,身后跟着褚十三。

刚刚出手的人,已经显而易见了。

“让你喝你就喝!”周云锦厉声叫道:“早怎么没这般听话!”

“陛下!”牢房内几个人恭敬地一同行礼。

周云锦站定,冷眼瞟了下地上刚刚呕吐的湿痕,怒其不争地瞥向竹沥:“除了朕,没人能定夺你的死活……”

他说着眼神冷冽地扫了史丞相一眼:“哪怕是阎王也不行!”

史丞相的脸色已然沉暗下来:“陛下怎么来了?”

他此时应该在暖帐之中春宵一度,怎么会出现在他一向最嫌弃的恶浊之地。

周云锦闻言嘴角弯起一抹讥诮,有几分阴阳怪气道:“皇舅,您更不该来吧。”

“老臣满心社稷,每日所思所想无一不是为天下着想,今夜此行亦是如此,此人罪孽牵扯太深,为天下所不容,非杀不可。”

“什么时候,朕的江山要靠杀一人才可保住。”周云锦目光迫人,逼视着他的眼睛说道。

“陛下——”史丞相眉心皱得更深,加重了语气,似在示意他这种做法实在愚昧。

周云锦移开了目光,可眼中坚定的光没有半点动摇。

史丞相有些浑浊的双眼里露出极度失望的神色:“陛下以为能护他一辈子?”

“自然是不能。”

周云锦忽然阴鸷一笑:“皇舅年岁大了,免得您日后为此事多番辛劳,朕于是想了个办法。”

周云锦不紧不慢地从袖口中掏出了一个瓶子。

此瓶周身漆黑,没有半处点缀,瓶口用一块严密的木塞塞得严严实实。

竹沥看到那瓶子的瞬间,原本淡漠的一双眼顿时闪过一丝惊乱:“陛下!”

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瓶子了。

“朕要你研制一种毒。此毒每七日一发作,中毒之人不会死,只是浑身剧痛难忍,求得解药也只可解一时,永不可解一世……”

周云锦对这件事非常执拗,他别无他法,只好依他。

这种至阴至邪的毒耗时三个月才研制而成。

六十四种毒品精量配比,相融交汇,彼此毒性相克,不会致人死亡,可濒临死亡的痛苦却不减一丝。

因其性畏光畏热,故而他选了个通体漆黑的瓷瓶盛装。

当时制成时,他让小童找了只家畜来试药,那头可怜的羊服药后整整哀嚎了两天两夜,它不断地用角撞墙,撞得头破血流,最后只好给了它一个痛快。

“皇舅,”周云锦举着黑瓷瓶,神色狡黠地看向史丞相:“这可是样好东西,真正能做到让人生不如死。”

竹沥此时也转眼看向史丞相,眼中隐隐流露出几分担忧。

此人虽逼他于死地,但以他的身份和立场来说,并没有错,他那份为国为民的胸怀的确毫不掺假,若是落得这般下场不免有些凄惨。

竹沥悄无声息来到周云锦身旁,低声提醒道:“解毒之法我至今尚未研制出来,弄不好会死人的。”

周云锦双眉微挑,似乎对他的话毫不在意,目光赞赏地把玩着手里的黑瓷瓶。

史丞相已经面如死灰,双眼发直,僵硬地看着周云锦,脸上的褶皱的肌肉不断颤抖起来。

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。

仅因为遗妹的临终托付,他便拼了半辈子的心血,最后含辛茹苦养大了一匹狼。

常言道伴君如伴虎,可他却从未觉得自己在伴君,而是像看护自己儿子一样,扶植他一步步走向皇位,帮护他在这个位子上越坐越稳。

可他却越来越老,越来越力不从心……

就在所有人都各怀心思之时,竹沥的手臂忽然一晃,在周云锦手边掠过。

眨眼间,黑瓷瓶已经落到他的手上。

在场几个人都惊了,褚十三庞大的身体本能地动了一下,却明知已经来不及了,没主意地看向周云锦。

周云锦一双俊眼朝着竹沥瞪了过去。

而在刚刚的过程中,他的神色只是意外地吃了一惊,但很快恢复了平静。

出奇的平静。

竹沥闪到牢房的角落,远离了所有人,垂眼看向手上的药瓶,眉头却疑惑地微蹙了一下。

份量不对……

他立刻拔取了木塞,瓶口向下一倾。

果然是空的!

他看向周云锦。

周云锦唇角一扯,忽地笑了,有种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得意,但他什么也没有说,只是深深地看着竹沥。

竹沥也疑惑地看着他,一时间也摸不清他到底想干什么。

“咳!”周云锦胸口一震,眉头痛苦地挤到一处,一股发黑的浓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。

竹沥幽黑的双瞳微张,完全愣住。

他自己喝了?

他要毒害之人是他自己?!

“陛下!”

史丞相身子一倾,一把扶向周云锦,神色紧张无比,这一举动是他来不及多想的身体本能。

哪怕儿子真的动了杀心,老父亲心碎成灰,也会在本能的驱动下,将那颗心黏黏补补拼凑起来,化成护在他身前的一面盾甲。

此时,周云锦姣好的面容已经扭曲,隐隐的汗珠从他额头和鼻尖冒了出来。

他咬着牙勉强说着话:“皇舅,现在你可得护好他,朕的解药……”

见他疼成这样,史丞相的眼眶一下子红了,心下慌乱,转眼瞪向竹沥。

见竹沥正在为周云锦把脉,他急迫地催促道:“你快去弄解药啊!”

竹沥并没依他所言,身形一转来到周云锦身侧,撑住他的后背:“陛下,躺下,看能否缓解一下疼痛。”

“不!”周云锦疼得虚弱,手扶在腰间,“这脏死了。”

“都什么时候了。”他膝盖朝着他腿弯处一顶,放倒了周云锦。

“你……”周云锦话说到一半,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,更别说有力气反抗了。

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袖口处一摸,手指间已经持着一枚银针,隔着衣物刺入周云锦的穴位,如此反复,连续扎了十几针。

史丞相脸色煞白,弯着僵硬的老腰,目不转睛地看着,眉头拧的像个死结。

自从周云锦出生后,除了产婆,他是第一个抱他的人。十八年里,他看着他过每一天。

他从没吃过什么苦,身为皇子,却能鲜衣罗裙,歌舞为伴,远离权谋算计,集万般宠爱。

他的生母孙皇后拼了性命为他铺好了路,而他这个舅舅也十年如一日陪护至今。

可如今,他竟这般作践自己,这般作践!史丞相的眼睛不知不觉濡湿了。

痛心与愤慨一股脑里涌上心间,他再也不忍看到那张疼到扭曲的脸,转身走向牢门,只撇下看似冰冷的一句:“哪里还有半点皇帝的样子。”

史丞相带着人走后,牢房内只剩下竹沥和周云锦,以及一旁惊得像块木头似的褚十三。

“怎么样了?”竹沥微微转动穴位上的银针。

周云锦皱着眉头,有气无力道:“还是疼。”

“不疼才是妄想,能缓解些已算不错了。”他抬眼看了下四周:“先离开这。”

他起身,小心地搀动周云锦的手臂。

可周云锦却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,皱眉闭着眼,看起来难以忍受的样子。

“陛下?”

片刻后,周云锦才虚弱地喃喃道:“你来抱朕。”

“什么?”

周云锦吃力地睁开眼,凝视着他,舍出最大力气认真地说道:“朕说,你来抱朕。”

“……”竹沥惊讶看着他,没动。

周云锦也不再说话,压抑地呼吸着一口口的疼痛,僵持地等待着。

他此刻的目光如深秋洞潭,表面隐约铺着一层淡淡的水雾,其间情绪百转千回,几分凄苦,几分执拗。

“好。”竹沥低身抱起了他。

周云锦身材不高,人也清瘦,他抱起来毫不费力。顺着幽黑的天牢过道,一路走出牢房。

两旁牢房里的囚犯,纷纷扒着铁栏,凑过来看热闹,尽管他们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,只是觉得新奇。

褚十三大步跟在后面,一路粗声粗气地恐吓道:“看什么看,再看挖了你的狗眼,转过去!还有你们俩,不许学!”

皇宫内的灯火是一夜不熄的,宫道两旁燃着幽淡的橘色宫灯,映在深红色的宫墙上,化成一个个斜长怪异的影子。

幽长的宫道上只有他们这一处急促的脚步声。

此时周云锦的脸色白的吓人,但神情却平复了许多,应是竹沥的银针奏了效。

“上一次被你这般抱着,你还记得,是什么时候吗?”周云锦目光定定地落在宫墙上,扫过一个个离奇的影子。

竹沥想了想,最后摇了摇头。

“朕十一岁那年,当时朕在高处跳舞,一不小心踩空扭了脚……”

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深远,浮现出星子一般璀璨的光芒,嘴角缓缓上扬:“那时候多好,能随心所欲地跳舞,有数不尽的罗裙霓裳,那个时候,朕还是个公主……”

竹沥垂下头,看了眼他,正色地纠正道:“陛下从来不是什么公主,不过是你的兄长曾被人设计害死,在陛下出生后,皇后娘娘便向先皇请愿,昭告天下你是个公主,免得陛下也成为权谋的牺牲品。”

周云锦长长地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,嘴边的笑意变得讽刺:“穿了十三年的霓裳羽衣,突然换成了金丝龙袍,能有几分扮相?”

竹沥缄默,半晌后说道:“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。”

“当真?”他抬起一双俊美的眸子看向他,入目是一段弧线优美的下颌骨。

他又继续道:“那你觉得,朕适合做个皇帝,还是个舞者?”

竹沥望向宫道昏暗狭小的尽头,说道:“人各有所命,适合什么不重要,是什么才重要。”

“……”周云锦神色黯淡下来。

“还有,陛下应该清楚,您这副身体不仅是自己的,更关乎国之命脉,像今日这样冒失之举,无论为了谁,都不值得。”

“为了谁都不值得……”

周云锦嘴角一扯,嘲弄一笑:“说得好!朕就该搬了龙椅,坐看你吞毒而死的好戏。”

竹沥无奈叹了口气:“本以为陛下只是作作样子,不成想竟这般厚道,诚不欺人。”

他当时有那么一瞬间,抱着一丝侥幸,觉得周云锦没这么傻,不过是为了替他解围才演了这一出。

可在搭上他的脉后,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。

周云锦闻言目光忽地一沉,瞥向别处:“骗不过的。”

“哪个骗不过?只是骗不过我,可陛下明知我绝不会……”

“走快些!”周云锦忽然在他腰间浮抓了一下,虚弱道:“敢情你不疼!”

竹沥目视前方,淡淡道:“敢情陛下不累呢。”

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褚十三,闻言立即抬起了头,似乎感到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。

于是赶忙快走了两步,来到二人身旁:“陛下,让小人来效劳吧,小人能一路跑着去。”

“主意不错。”竹沥垂目看了周云锦一眼。

周云锦却仿佛没有听见,神色寡淡,若有所思的模样。

褚十三始终小碎步跟在后面,盯着眼前,耐心地等待周云锦的答复。

终于,周云锦的面容从竹沥的袖子旁显露出来,他眼神冷厉,嘴唇一动,无声地吐出一个音。

那个字,褚十三非常熟悉。

“滚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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