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**16.
疫苗是集体接种的,因为存在变异病毒交叉感染的情况，个体之间的死亡时间存在较大的偏差。岛民来找乔薇的这个时间,刚好撞上集体性死亡的爆发，只能他们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。
幸存者们蜷缩在地上,泥水将他们包裹起来,一阵混乱之后，乔薇都快认不出他们本来的面目。
来时是十几个人,这下仅剩下六个活人。苏沐在现场看得怔住了,乔薇扯了扯她的手,“走吧。”
岛上的人心散如流沙。也许是今天,也许是明天，大家最终都会死在这一处隔绝世外的岛屿。
乔薇以为，到这里闹剧应该要结束了，气氛却陡然发生了变化。余下那六个人接近末路，气势竟然比之前的一大帮人还要骇人。
他们齐刷刷看向乔薇：“你我们应该怎么办？”
看起来,如果她不能给他们一个信服的辞,她和苏沐真的会难以身而退。
乔薇从怀里摸出那本黑皮笔记本,她按照接种顺序报出这些人的名字。
死亡时间与接种顺序有大概率的重合,听在他们耳中,就好像她能够预知死亡。
乔薇的“先知”将他们震慑住了。
有一人还算清醒,向同伴喝道：“镇上死了什么人并没有对外隐瞒,她如果费心收集了名单,不值得惊奇！”
乔薇终于从死者念到了幸存者的名字,有那么十数人是没有接种的,其中包括了赵新红。
刚好念到这一人，那人脸色一变：“你不要胡八道！”
他向乔薇大步走来，一步一个坑，似乎恼怒为他平添了力量。
尚未来得及走到乔薇眼前，乔薇听着几个壮汉齐声一呼，那个人就直直地栽倒了。
泥水涌入七窍，再变成血水流出。
剩下的几人中有三人都没有接触过原始病毒，他们应该是直接感染了变异后的病毒，因此与之前那批死者有着不同的临床症状。他们并没有明显的体外发热症状，这应该是病毒在进化过程中自然选择的结果。
四十度以上的高温会直接破坏人体的机能，病毒们为了生存下去也做了合理的让步，但显然，它们给身体器官带来的负荷还是太大了。这些人出现的失眠症状，可能也是疾病的临床表现之一。之前厉航和苏沐变得大力了，乔薇还觉得是巧合，这会儿突然觉得这也可能是病毒在人体的见效。
乔薇攥住苏沐的手，心底闪过一丝郁气。岛上的这群人之中，苏沐是最无辜的一个。她与这座岛没有任何关联，如果不是厉航将她卷入其中，她根本不必经历这些。
乔薇惊讶地发现，在这个当自己居然会迁怒厉航。
身边咄咄逼人的六个人变成了五个人，他们彻底失去了主心骨，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。他们之中再没有人有勇气来质问乔薇，乔薇往前一步，他们便向后一步，似乎她就是死神的化身。
乔薇：“你们快回去吧。”
那几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就真的听从她的话调转了方向。
院长出现时，错过了一切。他下楼前看到乔薇和苏沐被岛民团团包围，等到他出现，就只有一地的尸体。
“这里发生了什么？”
岛上的死亡阴云由他一手促成，这个从头至尾的知情人仍然在自我欺瞒、游离状况以外，乔薇顿时怒不可遏。
“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？你不是早就封闭了岛屿，要让大家为你失败的研究陪葬？可怜了那个年轻人，他以为错误是他一个人造成的，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你不过是一个伪善的人！正是你故意暗示，他才将那批疫苗都污染了！”
在乔薇大声指责他以前，院长还觉得乔薇是她的孩子。她用严厉的言辞践踏他的品格，那个时候，院长对乔薇就只有憎恶了。
“你现在站在道德高地对我横加指责，只是因为你并不在当时的情境里。我们这些年的研究很可能因为这次拆迁就此中断，恰好是在这个我们已经取得成果的节点，只要通过临床试验就可以将药品投入产出。我和他做的，是研究所大部分同事不敢提出的……你这段时间一直都住在赵新红家里，应该知道岛民对她们一家都做过什么？你要为他们这样的人惋惜吗？如果试验成功，他们的体质都会得到改善，这件事本该是互惠的……”
对于他的长篇大论，乔薇唯有三个字——“不想听”。
他的罪孽远远超过了岛上蒙昧的民众，还在她面前百般的狡辩。有句话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，怎么死到临头，院长依然坚定地认为他自己既高贵又高尚。院长连乔薇所的只字片语都听不进去，苏沐在她身旁发愣，乔薇就捣了捣苏沐的胳膊。
“我们走吧，随他去！”
一听乔薇“走”，院长立马又听得进话了，急忙拦她：“你是我的女儿，这岛上有今天没明天，你现在要到哪里去？”
“女儿”这两个字让乔薇觉得浑身不适，但她没来得及什么，院长便安静下来。他圆睁着眼睛惊恐地看她，颤着声问道：“薇薇，你帮爸爸看一看，我脚下是什么东西？”
乔薇往下一瞧，有个人尚未死透，兴许是回光返照了，也兴许他本来就只是晕倒。他此刻正紧紧地抓着院长的裤脚。从他怨毒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，乔薇与院长的话他都听到了。他成为岛民里唯一一个了解了真相的人，这场流感，不是诅咒，也不是天灾，而是研究所这帮黑了心的人干的！
院长使劲跺那人的手，可不管他怎么踩，那人的手就跟长在他身上了一样。院长这就急了，急得快带了哭腔，“薇薇，你快救救我！”
乔薇一直在冷眼旁观，他向她求救，她就：“我救了你，你还是会死。你欠他一条命，就在这里多陪陪他。”
从另一个方向又伸出来一双手，紧紧地抓住了院长的另一只脚。
院长见乔薇袖手旁观，便道：“不是我，不是我做的！乔薇他们是外头来的！病毒是他们传播的！”
为了活下去，他不择言。然而，他脚下的两个人对他的辩解无动于衷。
院长的惨叫声似乎要冲破天穹顶。
乔薇替苏沐掩住了双耳，她自己凑到苏沐耳边轻声：“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待着。”
“好啊。”苏沐总是笑着回答她。这样笑着笑着，苏沐咳嗽起来，乔薇离她很近，所以能看得到她眼角的红色。好像有什么要穿透眼角的黏膜奔涌出来。
乔薇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失眠，如果失眠也是疾病的症状之一，她发作得那么慢，会不会成为岛上最后活着的人。
乔薇第一次感到活着是一件恐怖的事。
*
厉航和赵新红不知所踪，乔薇也没有再关注岛民和研究所职员们的动向。
她将与苏沐度过最后一个夜晚。因为苏沐失眠了，所以只是守着乔薇等她睡着。乔薇在床上辗转了大半个夜晚，终于欣喜地发现，她自己也睡不着了。
濒死的两个人正处在染病之后精力旺盛的阶段，发觉两个人都不需要睡眠以后，她们打着手电筒来到了屋外。
以往还会有稀疏的人家亮着灯，这会儿只有触不到底的漆黑。
乔薇一家挨一家检查是否有人还活着，她将那些死者扛到了一起，找到汽油将他们浸了个透。一下子要处理这么多具尸.体，乔薇不可能一个个为他们立上墓碑，所以这回他们到地下得是集体户了。乔薇拿塑料将笔记本裹了好几层，埋在了简陋的木头灵牌底下，这样的话，要是有人发现了这个孤岛，还能知道这里发生过的前因后果，包括死者的身份她都补充详尽了。
天亮之时，乔薇到了研究所。
诊所老医生喝了农药，翻白眼睛靠在躺椅上。研究所前头的大路上，院长的一双腿被死去的人牢牢抱紧。
隔着一段距离，乔薇就能见到研究所的一片血色。研究所的大门不知被谁给锁住了，大门的水泥地上，躺着好几个模糊的死者。
乔薇对死亡已经快要麻木，只有苏沐见到新鲜的尸.体还会呕上一呕，到后来也都是干呕了。
乔薇问道：“岛上就剩下你与我吗？”
苏沐突然指了指码头的方向。
晨曦的微光中，那里站着两个的人。
过了一夜，苏沐难得露出了由衷的微笑，她：“应该是赵新红和厉航。”
苏沐比乔薇要激动得多，她拽着乔薇往码头的方向跑过去。
前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，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就不见了。
苏沐在码头大声喊他们的名字，而乔薇在渡盯着波澜起伏的海面。
她：“没有风。”
“啊？”苏沐不解地看着她。
乔薇又重复了一遍，“没有风。”
没有风，可是海面动了。
厉航当时发现手机信号，就想要通知轮船公司派船来救援。院长并没有对厉航的身份撒谎，所以厉航有那个能力在一夜之间找来轮船。
厉航和赵新红都应该知晓这个病毒的可怕，但他们还是乘船离开了。
以船上这些人为感染的开端，在他们登上大陆以后，病毒又会感染到更多的人。
人们应该能攻克这个难关，但这个疾病势必会带走无数无辜者的生命。
乔薇瘫坐在海滩上，头脑空空。似乎她部的努力都白费了。病毒随着厉航和赵新红的离开还会这么继续生存下去，她原本想将它终结在这个岛上。
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，可是她的生命就快要走到尽头。
乔薇不知道苏沐是什么时候不见的，当她意识到这一点，苏沐已经从远处举着手机向她跑过来。
“薇薇，你打电话给疾控中心！现在还不晚，我们还可以让他们提早做准备！我是记者，你是疾病专家，我们的话，他们应该要相信的！”
乔薇看着苏沐，突然好想哭。要是没有苏沐提醒，她可能真的就此放弃了。好在，她还是找到了希望。
两个人肩靠着肩，一直坐到了夕阳西斜。
苏沐滑落在她的肩膀上，气息微弱起来，乔薇拼命地推搡她，后来才发现她是睡着了。
睡不着的苏沐，又睡得着了。
乔薇心头咯噔一记。
落日的余晖温暖地笼罩着她们，身边有海浪声、有海鸥、有海风和沙滩，阳光将苏沐的轮廓印成了一副画。
乔薇抚上苏沐的脸庞。
她对自己的死亡还是没有什么遗憾，但是一想到世界上再也没有苏沐了，心就一阵绞痛。
你不能……“你不能死。”
到这时，她突然有了与苏沐同样的心境。她们都不畏惧死亡，会担心挂怀的只有对方。
“你——不——能——死——”
当她悲恸到绝望，将这四个字在心头嚼到烂，海面上蓦地翻起一道浪花。
起风了。
肩头的重量一轻，乔薇四处张望都找不到苏沐。
就好像苏沐从来都不存在这个世界。
明明她就靠在自己的肩膀啊。
乔薇没有疑惑太久，头脑有什么一闪而过，她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坐姿。
这天之前，她从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天空。
她就这样一直仰着头，直到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天际，也没有弯下脖颈。***